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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凤艳 评论作品 人世潜藏的多姿情状是另一种现实 ——邢东洋微型小说读后记 2023年09月19日

近读邢东洋的几篇微型小说,颇有感触——邢东洋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呢!在少则不到五百字,多也未达两千字的篇幅中,邢东洋把故事讲得津津有味。文本中情节虽被淡化,却充盈着复杂的社会世相、人生况味,蕴含着对生命意义、个体与世界关系的探索。而虚构的笔法让我看到人世潜藏的多姿情状。那是另一种现实。

(一)

微型小说与传统意义小说的不同,主要体现在情节上。一方面,传统意义的小说注重情节的完整性、曲折性和紧凑性。故事通常由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四部分构成。完整的情节及其模式满足了人们喜欢知根知底、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欲望,因而一直很受读者的欢迎;另一方面,传统意义的小说情节发展讲究一波三折。故事往往跌宕起伏,矛盾冲突复杂。“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今日奇观》序言)。传统意义小说紧凑的情节虽然能紧紧抓住读者,但是密不透风的情节也压抑了读者的主动参与及创造。

各种文艺思潮的影响及时代与社会生活的变化,使微型小说被越来越多的作家尝试,也受到读者的喜爱。微型小说中讲述的“小事”,不经意间就启迪了读者。读者会被微型小说引领着细心品味生活和世界的细微之处。当读者不必花大量时间就能够享受文本隽永精致的美感进而愉悦身心,那么他们对文学的信念会不自觉地增强。同样,当“小故事”意味悠长地关照生活与生命,并哲理与机趣地互为映衬,作品就焕发出迷人的色彩。这是我读邢东洋微型小说后,对好的微型小说的感受。

微型小说简化和淡化情节,并不是否定情节。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说,简化是要“把有意味的东西从大量无意味的东西中抽取出来”。作家在创作时,情节结构不求全,而是通过巧妙的编排,在立意上以小见大。读邢东洋的微型小说,我看到他常将笔触直接探入到人的内心世界。这样的作品,人物的外部特征几乎不被描写,行为动作被尽量简化和淡化。邢东洋把笔墨重心放在人物的“内动作”上,对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形象描绘,将人物隐蔽的灵魂展现在读者面前。比如《镜子》《云朵》。这两篇微型小说可以归为非情节式心态微型小说。在一篇文章中评论家吕植家指出,“非情节式心态微型小说同情节式微型小说一样,都把人当作描写的中心。人物的心理状态描写是作品的灵魂。所不同的是,情节式心态微型小说中,人物心态的起伏波动是通过故事情节来展现的。故事情节是心态的历史。而非情节式心态微型小说整个作品情节淡化到极致,甚至人物的心理情绪流动成为作品的结构框架。” 读邢东洋的这两篇微型小说,我看到邢东洋在几百字的篇幅内,展示了现代人的困惑和思考。

“一滴水中见太阳”的功夫,是微型小说短小精悍的篇幅对作家提出的要求。《只说了几句话的房子》《伞兵》《感觉不到饿的包小姐》中,邢东洋精心构思,写出浓缩人生体验、启迪人生智慧的精彩作品。邢东洋的文本,隐喻中有调侃,诙谐中有凝思,漫不经心地写出深邃的内心世界和人间哲理,并且艺术地写出了生活的本真。读他的作品,我获得这样的印象——笔触自然,情绪清幽,人物平凡,贴近生活,接地气。

(二)

我注意到,《镜子》《云朵》《伞兵》的起首第一句话都是“有一个人”。这是幼时我们的爸爸、妈妈、奶奶、姥姥给我们讲故事也用的开场白,所以这样讲故事的方法读者最喜闻乐见。同时这样的开场白也是通俗经典的。文学是人学。“有一个人”,他人的人生,能给我们怎样的启迪?让我们看到什么样的世态?是否会触动我们的神经?“有一个人”,他遥远吗?他就在我们的小村庄、小镇或者我们的城市吗?“有一个人”,作者写的是我吗?或者,这个人就是虚构的呢?我注意到,微型小说常常不交代人物的姓名、外貌,活动的时间、地点,但是文本中虚构现实的真实性,使得文本所讲的故事更加真实。这是一个似非而是。文学家要通过大胆的虚构,揭示他们的想象力所能接近的真理和价值。

《云朵》就是邢东洋想象力奔驰、飞升的成果。当然,当想象力奔驰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大地、人间。他不着边际的想象产生的戏谑的审美效果,与文本中具体的、刻画细微的、与现实生活严丝合缝的云上之人的思绪之间,构成巨大的张力。无论处于什么位置,人都摆脱不了吃喝拉撒,都怕死。脚踏实地才有安全感;回到地面,找到根基才能自主行走。个体是孤独的,必须回到自己的类或群。“一首诗必须是智力的节日。它不能是别的什么东西。节日:这是游戏,但却是严肃的,有秩序的,有意义的。”我感到用法国大诗人瓦雷里上面这句话描述邢东洋的微型小说非常恰当。读完《云朵》,我抬头仰望,想起“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诗句。但是,旋即我又想到,人是大地上的居者,“扎根”虽然是最具图腾色彩的隐喻,但人也是“云游者”。

表情达意是文学的出发点。情感和思绪是现实的另一种具体形式。作家要为它们找到合适的形式。任何文学写作,都必须讲究技巧才能成功。技巧,就是寻找的行为,它最终要让文本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出现在读者的面前。摹写现实绝不是对社会生活的简单复制。作家在“再现”现实的时候,渗透进了他的艺术才华。他绝不会照抄。他要为读者提供可感受的新鲜形式,这就是文学的贡献和价值。如果说《云朵》提供给读者的感知形式非常生动、具象,动态感受强烈,那么,比较而言,《镜子》则让读者进入冥思与辨识。读者若有所悟并有解,则在走出思考的隧道后眼前一亮;若无解,思索的过程本身就是感知经验和阅读享受。

镜子的作用是“反映”,这也是文学的作用。小说《镜子》中写道:“好像镜子里的世界跟这边一样,书啊,电影啊,社会上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都一样。”镜子给照镜子的人提供了观看自己的途径,文学亦然——文学中的事件发生时,“我”会如何行动?文学探索人的内心世界,并对外部世界进行开发和挖掘。莎士比亚说:“谁能告诉我,我是谁?”莎翁的表达是直接的。邢东洋在《镜子》中对这个问题则是隐喻具体的。他在提醒人们,“我是谁,我是什么样的”这样的问题是应该时时思考的,就像每天照镜子一样——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人不应迷失自己。

然而有自己的独特品性和个体意义取向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人总是受到他人议论,受主流观点的左右。《全世界都很小声》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情形。“我”的脱发不仅让“我”的身体健康成为担忧,他人对我形象的看法亦成为我的顾虑,这是我想独处一隅的安宁的触发点,但是外面的喧嚣、误解总是不断。世界的声音很大,让“全世界都很小声”要靠自己的修炼。“心远地自偏”是唯一的出路。

想象力作为一种创造性的认识能力,是一种强大的创造力量。在文学所具有的社会意义中,对感受力的启蒙,对感知的启迪,应该是其中之一。《感觉不到饿的包小姐》就是一种能力的缺失,当然也可以视为感觉的一种特异表现。读者会好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文学和艺术活动鼓励特异的感觉、创造出超额超量的感受。文学与艺术的感性分配旨在打破感觉的固化配置,激活感性的力量。文学是非规范性知识的体现,是对人的自由感觉的唤醒,是对人的感受力的激活,是对未完成的感知主体的塑造。《只说了几句话的房子》和邢东洋其他富有想象力的篇章一样,打破感觉的固化配置,激活感性的力量。

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说:“我们眼见的东西可能是生活的文本。但人们对这个文本的沉思以及对这些沉思的揭示,也同样是现实结构的一部分。”虚构的再造的现实的魅力和真实性就在于它里面有感知的新鲜和生动,有“沉思”。《只说了几句话的房子》对生活的“沉思”是多方面的。生活中,我们忽略了太多的事物,包括房子。“说话”是存在的声明,是表达权利的实现,所以其中的隐喻意义是重大的。无论是“我”和房子对话的过程中,还是之后“我”对房子的修缮与关注,都体现出了一种良性互动。“是希望它感谢我还是仅仅不要恨我?是希望它再次跟我说话还是不要再说话?有时候我觉得它是我的一匹马,被我驾驭;有时候我又觉得其实我是一个婴儿,被它照料。就是这样。”对环境心怀美好,做对周遭人、物有利的事,不仅能让我们身心愉悦,而且对自身的存在与发展大有裨益。

总之,读邢东洋的几篇微型小说后,我感到邢东洋文学技法娴熟,想象力丰富,思想深刻。他的想象力自由地、无限地培养着读者的感受力,培养读者的敏感性——对事物的敏感性——自然的、情感的、审美的、伦理的等等。发展和培养感知的丰富性和感受的敏感性,也应该是文学教育的内容之一。在日常生活中,一些规范性力量束缚着人的感受力,一些现代的纯粹的娱乐化媒介在简化人的感受力。文学和艺术在唤醒个人感知和培养个人感受力方面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人真的需要从对物质的关心中挣脱出来。作家刘欣慈的话颇能佐证这一观点,他说:“人类与其他生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总在追寻一些美好的、虚构的、不确定的事物。比如爱情、梦想、真理等等。文明的延伸,就是人类这个虚构者自己在延伸。”邢东洋的虚构既培养了我的感受力,又让我看到他想象力所能接近的真理和价值,并对生活和个体生命有新的感知、认识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