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军
来到年关,老李两口子又要去南方儿子家团圆。
前几天,老两口就接到孙子的电话,说想爷爷奶奶了。老李两口子一顿安慰,孙子还是急猴,恨不得让二老长出翅膀马上飞过去。
儿子一再叮嘱,今年就带点儿东北酸菜,这玩意儿南方买不到。儿媳也不停地说,可别像去年一样,带这带那,一大堆。再说,家里地方小,没地儿放这杂七杂八的。
老两口心里也合计,今年可别自找麻烦,挑最重要的带几样就行了。小笨鸡不带,笨鸡蛋更不带,去年累得要死要活,歇好几天,可不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了。农村黑猪肉嘛,一斤也不带,去年从猪头到猪下水几乎都带全了,还带了几条猪尾巴,就差把活猪赶去了。这玩意儿有钱在大超市都能买到。至于野生榛蘑、黑木耳,虽说不重,但也占地儿,还是不带好,要不左一包,右一包的,太麻烦!孙子和儿子爱吃的粘豆包,怎么也得带上,岁数大了,拎不动,就托运。儿媳爱吃的酸汤面,更不能忘了,她最好这口。况且儿媳是这个家的“老大”,不能小觑,不讨个好,不更嫌咱不讲究卫生?再者,活了六十多年,眉高眼低,哪大哪小还看不出来?讨好孙子,就是讨好他妈。最重要的,大红包千万别落下。
老两口合计来合计去,生怕记性不好漏掉哪件事儿。于是,老李找来笔和纸,列出清单,一项一项清楚记上。清单一一列好,老两口的心才放进肚子里。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来到腊月初七。儿子那边打来电话,说买好了高铁票,再三叮嘱二老,千万别忘记上车的时间。老李和老伴嘴上说不能忘,可心里也怕忘,还特意把日历上岀发那天的页码折好。
老两口在邻居的帮助下,按清单在集上置办完东西,眼瞅着就来到了出发的日子。
一大早,老两口就忙三火四备好东西,穿上新装,准备提前去村西头新建的敬老院等车。临出门时,老两口居然找不到身份证了,这事儿也不敢告诉远方的儿子。老两口一顿翻找,总算是找到了。虚惊一场后,互相埋怨:真是人老不中用!最重要的,咋还能忘了?
老两口背上东西,急匆匆赶到公交车站点,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下来。
东北的冬天可真冷。北风呼呼吹,大清早街上没人走动,大冷的天,又是农闲,谁不在家猫冬?
老两口望着住了四十多年的老屋,瞬间红了眼圈。老两口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一走,还真舍不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去年儿子说,搬南方来和我们一起住吧。孙子乐得一蹦老高。儿媳说,咱爸妈在农村呆一辈子了,在城里呆不惯的,上火生病想老家,谁都跟着着急。儿媳的话外音,听不出来?老两口不是一般人,在农村教了一辈子书,退休下来,有退休金,在农村还是让人高看一眼的。能动弹,还是得自己住,别往儿子身边凑,不给儿子添麻烦。这一点,老两口想法一致。最重要的,他们不能让人小瞧。
老李抹了把眼泪,回过头,向东一望,远处有几个顶着风的人,颤颤巍巍向站点走来。前边那个步履蹒跚的,一看就是老王头儿。老王头儿虽说人高马大,近70了,也驼背了,但走起路来,还很能耐。离老远就冲老李两口子喊:“他叔他婶子,怎么去儿子家,也不说一声?要不是俺在城里的姑娘提醒,俺还忘了哩!”
老李迎上去:“他大伯,你闺女玲儿前些天和你侄子聊天了哈!”
“这几个崽儿,一到年底,就让咱去他们那儿!今年哪也不去喽,省得人家嫌咱唠叨。”
老王头儿说着话,好像挺委屈似的,嗓门压低了许多。
去年老王头儿闺女把他接走,里里外外给他换上了新行头,惹得整个村都羡慕嫉妒恨:瞧瞧,人家这哪是小棉袄,那是军大衣!老王有福啊。特别是老冯婆子,总会唠叨:你再瞧瞧俺上海那崽子,没钱了能想起俺来,土地承包了多少钱呀?低保存了多少吊啊?哎呀妈呀,他哪里是想他妈呀,最重要的,是惦记他妈的钱……
老冯婆子守寡50年,省吃俭用,把她儿子供出息了,自己不还是一个人住在乡下。这些年,老冯婆子就去过儿子家一回,还让那个上海儿媳撵出门,落个乡巴佬的名声。也是的,她那个崽儿在媳妇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孙子的房间老冯婆子根本不敢进,儿媳说怕有什么细菌……老冯婆子,能讲出一箩筐这样的故事来。她说,才不怕人笑话呢,谁难受谁知道!不过,她耳聪目明,把她的崽儿一眼看穿。她也羡慕老李老伴,说养了个好儿子,娶了个好儿媳。老李老伴恰恰和老冯婆子相反,从不说儿子家一个“不”字,这也好,那也好,不好都说好。但老李老伴心里也犯嘀咕:年纪大了,听三不听四的,越来越不中用了,把孙子伺候上幼儿园了,儿媳也不比从前了,不是饭不好吃,就是菜咸了。老李老伴才不傻呢,她和老李合计,这个年一过完,就回老家,还是自己过舒坦。老李说,最重要的,能不能让回来。老李老伴撇嘴笑他痴:还当自己是香饽饽啦?你老了,就讨人嫌,人家眼不见心不烦。上回不嫌你身上有味儿?儿媳啥也不说,把床单被子撇一地,儿子说她三天洗两回,这勤快劲儿!儿媳一句:滚!去一边去!你忘了?老李啥也不说,怔怔望着远方,又转过头瞅向他的老屋。两只喜鹊正双双飞上枝头的窝,似乎在告诉他俩,别忘了自己的家。
昨晚老两口很晚才睡觉,看望他俩的人一个接一个。收下老冯婆子送来的一袋小米,张兄弟送的一袋豆子,又收到老王大伯送的一包旱烟叶,老两口心里暖暖的。最温暖的还不是这些,是乡里乡亲的这些日子,大家在一起就像一家人。这一听说老两口要去南方过年,大家都纷纷前来他家看望,都说他老两口走了会想他俩,村里也少了说话的地儿。一切都安置好了。房子有人给看护;鸡鸭鹅狗有人给喂;就连窗台上的仙客来,也有人给浇水。等过完年回来,花开满盆呢,还有啥可放不下的呢?最重要的,这才是自己的家。儿子家,他们明白,那只是个旅店而已。这么一想,老两口心里好受多了。在外面待久了,他们也想村里这些老兄弟姐妹。开春就回来。还没等去,老两口就想早日回来。他俩还有一个计划:等一人不能动了,就另一人伺候;若双方都不能动了,就上村敬老院。老哥们老姐妹有话唠呢!
公交车终于驶来了,老李和老伴上了公交车。从车窗向外望,送他们老两口的,除了老王,老冯婆子也急匆匆赶到,正挥手冲车里喊呢:“放心吧,他婶子,最重要的,早点回来!咱们在村里养老院等你!”老冯婆子的喊声变成了哭腔。
老两口眼里噙着泪花,一直望着车窗外。北风中的两位送行的老伙计,一直立着,一点一点变小,成了感叹号,成了句号。
汽车一声长鸣,一溜烟冲进了冬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