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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凤香 散文作品 父 殇 2025年01月07日

插图 :夏立新

那是一个夏夜的黄昏,天边的火烧云好似一幅绚烂的水彩画,似乎也衬托着我此刻多姿多彩的心。村前屋后到处是一派“双抢”的繁忙景象:有牵着黄牛回家的娃娃;有正弯着腰割稻的婶子;有踩着打谷机干劲儿十足的大哥哥;有挑着满筐稻子的大伯们。此刻的我坐在家门前的小石桥上,双脚吊着悠悠地晃荡,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那一年,我十四岁,正是一个快乐的花季少女,我是家里的幺妹,父亲母亲爱我,哥哥姐姐疼我。我在学校成绩优秀,父亲要我多看书,少做农活儿,指望着我跳出“龙(农)门”!每当我拿着奖状回家或是老师来家访报喜讯的时候,父亲就笑着夸我。

此时此刻父亲正在犁田,他欢快地吆喝着我家的老黄牛,一鞭子下去,牛儿大步向前,坚硬的泥块快速朝一边覆盖,脚下泥浪翻滚,没多久,一丘田就整好了。我的父亲勤劳、能干、善良、正直,十七岁起就在生产队里当队长,没有父亲不会做的农活儿。父亲还是泥瓦匠、石匠、木匠,可谓样样精通。父亲还能处理邻里纠纷——邻里乡亲间的小吵小闹总是有的,可每次都能在父亲的调解下握手言和。村里的红白事总能见到父亲忙碌的身影。

夜幕降临,房前屋后炊烟袅袅,家门前的小溪里孩子们在戏水,隔壁的婶婶正背着一篮子菜往回走,条件好的人家早早地吃过晚饭,搬出了竹床准备乘凉,不争不抢,一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好恬静!我回到家给母亲当帮手,准备晚饭。今天母亲还杀了一只鸡,正在锅里煮着,香气四溢。娘说“双抢”了,让大家补补身体。我把煤油灯罩擦得锃亮,等到哥哥姐姐回家,我们就开饭了。

一上桌,父亲就把一只大鸡腿稳稳地夹到我碗里,别提我有多高兴了,看着这只大鸡腿,我足足地盯了好几秒钟,真有点儿舍不得吃。饭桌上,父亲一边喝着小酒一边高兴地说着今年收成好,粮食的价格也涨了,想着攒点儿钱帮二哥订婚。又说你们兄弟姐妹也都大了,好日子一步一步来了。

真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那时。谁也不曾想到,在那夜会有灾难降临我家——我年富力强的父亲突发疾病,且不到几个小时后撒手人寰。凌晨一点多钟,父亲起夜,再回房时突然倒地,喊了一声二哥的小名之后就昏迷不醒,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把父亲抬到床上,任凭我们怎么呼唤、哭喊,父亲回应我们的只有重重的鼾声。深更半夜,我们一家人泪水涟涟,村中的“赤脚医生”来了,他说目前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病,怕是有危险。母亲一下慌了神,没有一点儿主张。最后还是在叔伯们的帮助下做了一顶临时的“轿子”,在凌晨三点多钟走了几十里山路才把父亲送到了桃林地区医院,刚采完手指血,父亲就走了!直到最后他也不肯闭上眼睛。因为无论怎样父亲也舍不得丢下还未成年的我们兄妹四人;无论怎样也舍不得丢下我勤劳善良的母亲;无论怎样也放不下这一切的一切。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也不能释怀,每每想到这些我都只能用泪水冲刷内心的伤痛。

父亲的遗体就安放在堂屋的门板上,邻里乡亲前来看望,陪着我们伤心流泪。远在韶关当兵的大哥接到电报赶回家,趴在父亲身边嚎啕大哭,几度昏厥。

看着进进出出的大人们,我懵懵懂懂,只知道心里难过。静静地守在父亲的灵堂前,两天了,我也没吃一粒米饭,谁劝也没用,不哭不闹。因为我根本不相信父亲真的死了,我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停留在父亲吆喝着黄牛犁田的欢快中;停留在昨晚一家人团坐桌旁用餐的温馨幸福里;停留在他对我跳“龙(农)门”的期望里。

直到第三天清晨,看着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父亲的棺材往外抬时,我突然意识到父亲真的要走了,要去对面的黄土山上了,我冲上前抱住棺材,嚎啕大哭。我只想我的父亲能重新站到我跟前,哪怕是说一句话或看我一眼也行。任凭我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被大家连拖带拽地带到了父亲的坟地。待我的情绪稍稍稳定,看着那个深深的土坑,看到那具稳稳停放的棺材,想着父亲今夜将会在此长眠,我真的不想活了!今后我去哪儿寻我的父亲,谁来送我读书,谁来送我出嫁,谁来疼我,爱我!

父亲安静地长眠在大山里,从此我成了一个没有父爱的孩子!暑假惨淡地过完了,我回到学校,以前的快乐没有了,以前的自信也没有了,人前人后我总觉低人一等,更怕别人提到我的父亲,因为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多少次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有一点我始终牢记在心,就是一定要好好读书,因为我身上承载着父亲殷切的期望。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没有了父亲,所吃的亏、所受的累自是不必多说。所幸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有些事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但几十年来我对父亲的思念却从未改变,并且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以至于每每把这种思念诉诸笔端,忍不住一次次泪流满面!有多少次,我心中的时光定格在那个六月的黄昏;定格在那个让我痛彻心扉的夜晚!

勤劳、善良、能干的父亲没能得到老天的眷顾而英年早逝,可我们兄妹四人已经在逆境中顽强地成长,成人,成才!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