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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静泉 小说作品 淋漓致敬 2025年02月26日

插图 :夏立新

本来是城市里的一条马路,却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文化街。

文化街东起一个小区,西至矿务局文化活动广场。过去,矿务局常常在文化活动广场上召开群众大会。马路中间向南岔出一条通往南环路的小路,绕过了大路上的红绿灯,熟悉地形的司机都选择走这条便道。这条路是隐蔽在城市里的一条辅路。

文化街两边摆满了卖菜、卖水果、卖各种小食品的摊子。也有人用木头搭个简易架子,铺几块木板或纸袼褙,摆卖货物。卖肉的把猪肉、羊肉、牛肉放在小型卡车或者三轮车上,手里攥着明晃晃的刀,比划来比划去,好像随时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情。遇到堵车的时候,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吼得路面仿佛都在颤抖。

马路边摊位上的喇叭重复地播放着极为响亮的录音:下米庄的倭瓜,保干保甜保沙,一块五一斤嘞……那边有个喇叭喊得更凶:南来的、北往的,哈尔滨的、香港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卖双黄蛋嘞……个个都是双黄蛋嘞……再往前走走,那边那个喇叭又接住这边的喊声喊起来:不为挣钱,只为宣传,只卖一天,抓紧时间……你明天过来的时候,他还是这么喊:只卖一天,抓紧时间……正常的时候,那些喇叭天天都这么喊。偶尔,所有的买卖人和所有的喇叭全都销声匿迹,小商小贩们好像被打扫得一干二净。想买东西的人突然觉得不那么方便了,好像有序的生活突然就被打乱了。

马路上最堵车的时候是学生们上学或放学的时候。接送学生的车大部分是面包车,一辆面包车能坐七八个孩子。这些面包车沿路两边排着很长的车队,再加上接送孩子的私家车,那个乱呀。

马路南边有两所重点中学。矿务局的孩子若是考不上这两所中学,一般来说,考大学就没有希望了。这里虽然人车聚集,但两边的小饭店却不太景气,都是空桌子和冷板凳。老板和老板娘抻着脖子往外望,盼望有人能进来吃饭。马路两边的居民房是矿务局周围房价最高的房子,陪读的家长们需要在这里租房子,所以这里的房租比别的地方贵得多。这条街,可谓城市的一道风景线。

我跟我老婆已经冷战了好多天,我觉得呆在家里生闷气不如到文化街上溜达溜达。

我刚走到小区门口,身后突然驶过一辆快递车,是那种带篷布的小黑车。

有个人就在小黑车后面大声说,能挣几个钱,开这么快?撞了一个赔一千,你一个月能挣几千?有钱你就只管撞!

我回过头看,那个人是自己跟自己说话。或者,他是想跟我说话。

我礼节性地应付了一句,是啊。这一应付坏了,他没完了。他说,他一个月挣四毛四。我不理解一个月挣四毛四是啥意思。他说,你连四毛四都不懂啊?四毛四就是四千四,四千四不能说,只能说四毛四。这回,你懂了吧?

我点点头。我觉得这个人好像脑子有点儿问题,我不想再跟他说话。可他还要跟我说。他说上个月他开了六毛八,这个月就开不了六毛八了,因为上个月有两毛烤火费,这个月没有了,只能开四毛四。

我听着不对,上个月有两毛烤火费,是六毛八,这个月没有两毛烤火费了,应该开四毛八呀,咋能是四毛四呢?他有点着急,说,我说四毛四就四毛四,你听明白了没?

我觉得这个人不能惹,惹毛了,他要是跟我干起来咋办?他说四毛四就四毛四,没必要跟他争明白。

他说,不用去上班,每个月坐在家里就拿钱,挺好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上班,他说车间主任不让他去,车间主任说他自从被砸了脑袋以后好像有点不正常了。其实,他那次也是真够幸运了,从天车上掉下来一块工件,正好砸在他的脑袋上,谁都说那么大的一块铁疙瘩砸在脑袋上肯定活不了了,可他做了开颅手术以后,竟然活下来了。

他笑了一下说,其实他挺想去上班,可领导不让他去,说他去了也不能干啥了。

我想我一开始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人脑子有问题,单位领导也拿他没办法。但我不敢说他脑子有问题,我要是说他脑子有问题,他马上跟我翻脸咋办?现在的人戾气太重,有时候因为一句话就能惹出人命。我可得小心。

说话的人已经快步撵上来,跟我并排走着。我侧过脸看着他,因为如果我不看他,他就会突然向前迈一大步,扭回脸跟我说话,就是非得跟我脸对脸地说话,他才得劲儿。

我故意不停地侧过脸看他一下,让他没机会再向前迈一大步,跟我脸对脸说话。我觉得跟他怎么说话,是挺难办的事情。

他戴着一顶黑色帽子,但不是过去那种棉帽子。过去那种棉帽子,帽子“耳朵”很长,系住下边的带子,耳朵和下巴就都不受冻了。他戴的这顶黑色帽子是厚绒布的,有一条宽边,放下宽边能遮住上半个耳朵,遮不住耳垂。

人们早就说,今年冬天肯定会非常冷,因为夏天下了太多的雨,肯定是个冷冬。事实上,大同这个地方,今年还真遇到冷冬了,而夏天的时候呢,也真遇到了多雨的夏天。整个夏天,最多是隔一两天就下雨,有时候是天天下。今年冬天,真是不一样,刚刚入冬就感觉天气特别冷。我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以前过冬,我从来不戴羽绒服的帽子,因为没觉得那么冷。戴帽子影响我的视线、听力,让我看不清楚来往的车辆,容易出事儿。

有几个穿着橘黄色衣裳的环卫工,正忙着打扫小商贩们丢在地上的烂纸、烂水果和烂菜叶子。

跟我说话的人看着那几个环卫工说,你以为环卫工容易吗?我说,我没说他们容易呀。他说,你要是想找一份环卫工的工作,你去应聘就不能说你有工作,有工作也不能说有,你就说没有。你别小看环卫工,当个环卫工也得有脑子呢,没脑子也当不成环卫工。

我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他说,你明白了吧,还是当官好吧?

他把跷起大拇指和小拇指的手放到耳朵边说,喂喂喂,那个谁,你闺女是不是没考上大学啊?要是没考上大学,就让她来这儿上班吧。你告诉你闺女,让她啥话都听我的,不听我的就别来了,你听明白了吗?

他冲我笑着说,你听明白了没?我突然发现,他没有门牙,只有两颗虎牙。

我说,我听你说话有点儿走风漏气呢,原来没有门牙啊。

他没理我,接着说,现在的孩子,你别看他们小,其实啥都明白。大学毕业的都不好找工作,高中毕业能找到工作吗?想有工作就得听当官的。

他说,谁要是说当官不好,那就是胡说八道。我给你说个真事儿,我知道一个女老师,教音乐的,长得特别漂亮,想当处级干部。有一次她去省里演节目,在饭桌上认识了一个分管教育的省级领导,两个人在饭桌上虽然谈话不多,但眉来眼去,心里啥都说清楚了。女老师跟领导要了电话号码,说是以后有机会到省城来的时候给领导打电话,再去看看领导。领导说欢迎欢迎。女老师回家以后好像着魔了,一天到晚净想着当官的事情。女老师硬着头皮去了省城。她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说是来省城办点事儿,顺便想去看看领导,不知道领导见不见她。没想到领导还是那句,欢迎欢迎。女老师说,她正在办理住宿,晚上想到领导家去看看领导。领导爽快地答应了,女老师马上就明白事情有门儿了。女老师在领导家里说了一会儿话,临走时给领导留下银行卡的时候留错了,留成了房卡。领导当天晚上没敢出去,但领导知道那个女老师已经向他表忠心了。过了不长时间,那个女老师就当上了小学校长。又过了不长时间,当上了区文教局局长。

我说,你这是瞎编的吧?我好像在网上看见过,是有一个女副县长想当正县长,给省领导送银行卡送成了房卡,到你这儿咋就变成女老师了?他好像生气了,铁青着脸说,网上的事情都是从生活中来的,生活中没有的事情网上能有?

他总是喜欢问我一下,好像要检查一下我是不是在听他说话。

要是让你当官,你会当吗?比如说省里的领导下来检查,你咋办?你得赶紧安排一个退休老工人,跟老工人说,明天省领导要到他家去,要是领导问你,你就说你退休了,一个月还开六七千块钱,花不了。你得站在领导旁边,拿眼睛看着退休老工人。老工人要是说错了,说退休了才开两三千块钱,等领导一走,老工人就完了。老工人的孩子们也都得受牵连,孩子要是在井上工作,就能把孩子调到井下挖煤去,又苦又累。你信不信我说的话?我说我信。他好像还不饶我,还问我,你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我觉得这个人像极了所有的人,因为很多人都能说出许多奇怪的事情,但我又觉得他在什么地方又跟别人有所不同。他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就像一个天外来客要来调查人世间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那些事这么有兴趣。

这时候,我俩已经走到了文化街小学,这个学校的门前比那两所中学的门前还要乱,接孩子的家长都探着头往学校里望。

学校是教育人的地方,是好地方,是吧?他说,实际上也并不全好,我女儿的班主任就是一个中专毕业生,一直教一到四年级。可是不教高年级就不能评高级职称,为了评高级职称,她非要教六年级。可她的教学水平太差,家长们都反对,老师们也有意见,可人家跟校长好,就是要教六年级。有个老师笔试全校第一,可就是没评上职称,那个老师气不过,就向区文教局反映情况。局里派人下来问,你猜校长咋说?校长说她平时不跟同事们打交道,谁评她?

傍晚的太阳仿佛要落在矿务局办公楼上,红太阳像一大盆凝固的血,很快就被办公大楼吃掉了半盆。

他突然有点儿兴奋,指着办公大楼说,这些天,那栋楼里的人都火烧屁股坐不住了。他说,前董事长和现任董事长都让省纪委叫走了,总经理和处级干部也被陆陆续续地叫走了。他说你别看这栋大楼表面上挺平静,实际上里面早就地震了。他显出神采飞扬的样子。噢,对了,我忘告诉你了,前几天张区长让市纪委叫走了。张区长咬出了好多人,没过几天,区里管人事的王处长也被市纪委叫走了。王处长不知道市纪委为啥要叫他。结果你猜是啥事儿叫走的王处长?我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出来。王处长在我们这个地方有招工权和调动工作的权力。张区长交代说,他曾经让王处长帮他给一个人办过工作,那个人给了王处长二十万块钱。市纪委的人问王处长是不是帮张区长给一个人办过工作?王处长承认了,但对天发誓,他根本没收过二十万块钱。市纪委的人说,这没关系,我们只是要核实一下案情。王处长气得跟别人说,你说这个张区长多不够意思,我给办了工作,别人给了二十万块钱,可他跟我说都不说一声,还把我给咬出来了。这叫啥朋友?

我觉得这个人挺逗。我要是回家跟我老婆说起这个人,我老婆会不会说他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我和我老婆这几天因为我挣钱少闹别扭,谁也不理谁,正在冷战。我想,这个人正是我打破僵局的一个好话题。

不经意间,我俩已经走到办公楼前的文化活动广场边上。莫非文化街跟文化活动广场有关?莫非马路戴上文化的帽子就有文化了?想来想去,终归是不得要领。我故意走到一个雪堆前,直接把脚尖挨住雪堆,不留距离。他再想跟我面对面说话,就得站在雪堆的另一边。那堆雪是个雪人,堆了很久的,已经落了灰。他站在雪人的对面,把脸往前伸跟我说话。他说,一斤肉三十块钱,你舍得买多少?人家当官的,一买一百斤,三千多块钱哪,你舍得买那么多?

我心想,他该去哪儿去哪儿吧,我烦透他了,可他根本不肯放过我,还是一副要跟我唠下去的样子。我问他家在哪儿住,暗示他该回家了。他指了一下办公楼那边,说是不远不远,就在办公楼后面。办公楼是当地的最高建筑。

冬天天黑得快,但文化活动广场上却是灯火辉煌,健走的人形成了人流漩涡。一个穿着绿裤子正在跳舞的大妈,右脚向右踢的时候,一个小男孩刚巧跑过来。大妈绊倒了小男孩。小男孩昏了过去。

许多人都看见绿裤子大妈绊倒了小男孩。小男孩的母亲跑过来,抱着孩子哭喊道,谁绊倒了我儿子?但是,没有人承认,也没有人说是谁绊倒了那个小男孩。

那个绿裤子大妈还在若无其事地跳着舞,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是她,就是她绊倒了那个小男孩。”他指着绿裤子大妈大声地说。

他冲着哭泣的小男孩母亲说,报警,报110。等110来了……他指着绿裤子大妈说,我要把她绊倒孩子的事情说得“淋漓致敬”。

人们听他说错了成语,忽然安静了,但马上又爆发出哈哈的笑声,好像在笑他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我决定不离开他,假使他有啥不测的话,我要和他并肩战斗。完事之后,我想请他到附近那个卖猪棒骨的小饭店喝点儿酒,我要举杯敬他。